上期在本欄談陳文達的《歸時》,曾說到王粵生為任白仙鳳鳴劇團《帝女花.庵遇》一段所譜的《雪中燕》,其引子部份不免聯想起《歸時》。所以,今期便特意想談談《雪中燕》這首誕生於五十年代的粵曲小曲。
感覺上,在五六十年代才面世的粵曲小曲,一旦要考證,有時比三至五十年代的更難,因為後者有時還有純音樂唱片佐證,前者倒常常沒有純音樂唱片的。就如本期要談的《雪中燕》,也幸得作曲者的門人肯花心血,為其先師整理出可靠的小曲資料專集《王粵生作品選:創作小曲集》,那才較容易知道作品的相關資料。正是憑這部資料專集,很肯定《雪中燕》是特為粵劇《帝女花》而創作出來的,它誕生於一九五七年六月。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,這《雪中燕》是先有曲還是先有詞呢?
王粵生與唐滌生合力創作的粵曲小曲,有不少都肯定是唐滌生先寫詞,然後由王粵生譜曲的,如《紅燭淚》、《銀塘吐艷》(又名《荷花香》)俱是。但這首特為粵劇《帝女花》而創作的《雪中燕》,筆者判斷是先由王粵生譜曲,才由唐滌生填詞的。
原作是先曲後詞
筆者是據以下兩點比較專門的技術考察來推斷的。第一點是相鄰字音距離較大之處不多,只有「怎能」、「斜雪」、「我殘」、「不復」、「掛銀」、「夜鬼」、「鬼誰」、「甚麼」、「麼連」、「連理」、「理能」十一處。這段歌詞共七十二字(不計引子那六個字),一般而言,若是隨意或依平仄先把歌詞寫出,相鄰字音距離較大之處出現的概率約是八分之三左右,以這首詞而言即至少應有二十七處左右,而今是明顯偏少了,這情況是大有可能是因為先寫好曲後填詞而導致的。第二點是,歌詞之中多個句子的末處的聲調排列恰是「陽平陽平陽去」的有四處之多,即「殘餘命」、「銀河靜」、「誰能認」、「能同命」,這也不大可能是隨意先把歌詞寫出來而湊巧得出的聲調排列,卻較似是填詞時受曲調所限而必須填出這種聲調排列。當然,憑概率推斷未必都能準確無誤,卻信有九分真。
當仔細分析一下《雪中燕》的曲調,會發覺它的結構頗見緊密,這是一般據詞譜曲所產生的粵曲小曲所難見到的。這樣,更使筆者相信,《雪中燕》確是先寫好曲調才填詞的。
從本文所附的「《雪中燕》旋律分析圖」,可見到這闋短短的曲子,主要是由三個音群及其變體構成的,可說十分工整。暫且不管引子,「正文」共有五個樂句,又每個都可斷開成兩個小句。五個樂句的結束音分別是:上、士、上、士、士,這彷彿是兩對上下句之後再多加一個下句。巧妙的是,開始的三個樂句,都有音群乙,位置是從尾部漸次移前,以至最後移到樂句頭部而須要裁減幾個音。這種結構,頗罕見,卻甚能使樂句間有強烈的呼應,仿佛有隨軸心轉動的走馬燈效果。第三樂句主要由甲音群的兩個變體構成,手法經濟而有效,而兩個小樂句的結束音跟第一行一樣:都是前句落「工」音後句落「上」音。第四和第五樂句是雙下句,結構也屬緊密,因為四個小句就有三個是由音群丙構成的,僅有第五樂句的前半小句是臨時以壓上方式離調,是帶點明亮的徵調色彩,形成情感上的小變化。
與《楊翠喜》頗有關係
筆者偶然發現,《雪中燕》「正文」第一個樂句,跟粵樂名曲《楊翠喜》頗有些關係。《楊翠喜》曾填詞成粵語流行曲《分飛燕》。為讓大家易於知道筆者所說的那個樂句,就且引用《分飛燕》的歌詞來作說明。這個詞句是「又怕情心一朝淡,有浪愛海翻。」其樂音是「工六尺工六工六工尺上,上士上尺工」,當把句子倒裝一下:「有浪愛海翻」、「情心一朝淡」,其音調便幾乎跟「劫後帝女花」、「斜雪風淒勁」一模一樣。相信,這只是巧合。然而,即使作曲人真是從《楊翠喜》借來一句,並把它拆散倒裝後使之蛻變成新的曲子,其創意亦甚高超,堪受讚賞。
《雪中燕》作為特別配合《帝女花.庵遇》而作的小曲,其引子先帶「雪意」。音樂一開始那個樂句,無疑極肖似《歸時》的起句。「孤清清」與「路靜靜」後的過門,都是疊出的下行音型,相信是對雪落情景的寫意式描繪。
正文起唱:「呢朵劫後帝女花」,這個小樂句的音階排列竟成回文,而說回文,音群乙也含回文,加上這第一行樂句也甚多連珠之處,是以,情調淡淡然卻秀美,由是可見《楊翠喜》的原句亦同樣具有這些美態。歌曲的三個下句,用的都是丙音群:「士上仜伬仜合士」(不計其中的稍加變化),也就是用上所謂「合尾」的手法,使歌調的統一感與呼應感都甚強。說來,這丙音群中有「上仜」的下行大跳然後徐徐攀到「士」音這個羽調式的主音上,嘆喟中頗見深沉,何況是三番四次的再現和強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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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:本文原刊於2015年八月(第一六零期)《戲曲之旅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