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君怨·面朝大海 | ||
--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
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,
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。
如果说博尔赫斯把整个宇宙看成一座富于魔法的迷宫,把生命看成其间往而复来的循环小数,那么倚天则曾把我们带入另一场奇妙的世事循环:盛衰接 替,月缺复圆,正邪之间的缠绵纠葛,倚天剑与屠龙刀的不解矛盾……在这本书里,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与上一代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:张无忌与敏敏特穆尔的爱情仅 仅是一次偶遇吗?抑或是张翠山与殷素素未了情缘的接续?杨不悔的爱情真的注定要付给那位师叔吗?又或许纪晓芙那双迷惑的眼睛一直在冥冥之中凝望?恍惚之 间,那句由黛绮丝辗转传自古波斯国的绝句“来如流水兮逝如风”,再次从她的两个传人——小昭和阿离的口中吟唱了出来。明教悲悯世人的圣火犹自未熄,汉蒙之 间的成败浩劫之中,又将是一场世事的“乾坤大挪移”了。
在太极剑法画出的一个又一个圈子里,张无忌迷茫着自己的命运。这位仁兄不但大仁而近愚,兼且很有点“爱博而心劳”:
——张无忌惕然心惊,只吓得面青唇白。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,梦见自己娶了赵敏,又娶了周芷若。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,和小昭一起也 都嫁了自己。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,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,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,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。他安慰殷离之时,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 中带来的温馨甜意。
四女同舟之时,四个女子的生命轨迹在张无忌的梦里梦外刹那交错,更奇妙的是,金庸在她们身上竟然用了不同的笔法:蛛儿虚飘飘的,很后现代;周姑 娘则写三笔,藏两笔,暖昧隐晦;赵敏郡主句句工笔,字字白描,却是活泼泼地,趣在言外,尽有一种“意态由来画不成”的气韵;小昭,嗯,写到小昭,金庸老儿 总是“意存怜惜”,握笔重,下笔轻,写出的全是如诗如幻,弥漫着浪漫主义气息的朦胧文字:
——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,更显得她肤色晶莹,柔美如玉……但见她肤色奇白,鼻子较常女为高,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。
——小昭大喜,抬起头来,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,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,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。
顾名思义,小昭这个名字的由来一定是昭君的借用,从出场开始,她远赴异乡的后半生就在被不断地暗示。提起这两个名字,同样会有那道遥远的地平线 在眼前浮起,一道通往寒冽无边的大漠,另一道通往幽深无垠的瀚海。地平线的那一端,又同样会传来哀怨的琵琶,弦上的私语是她们一致的归宿。只不过,因为有 了对张无忌这一介凡夫的爱情,在小昭的远离给我们留下的启示中,不存在有关政治的牺牲,也因而比不上昭君那份悲壮,它并不显得特别伟大,却饱含了人世间, 常常紊绕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心头的、眷眷不尽的感伤。
尽管对昭君的借用是如此明显,但金庸始终有他的绝招:我一直迷恋于解开他对小昭的最初构想是如何萌芽——他就像制造一个小小的谜语那样来刻画小昭,谜面是这样浅显简单,而谜底又是那么值得玩味:
——原来她既非驼背,更不是跛脚,双目湛湛有神,修眉端鼻,颊边微现梨涡,直是秀美无伦,只是年纪幼小,身材尚未长成,虽然容貌绝丽,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。
小昭就这样以小桃稚柳的形象出场,像一颗未成熟的蚌珠那样蕴集着奇异的光华。伴随她的还有那条同样神秘的铁链,以及那些更加猜不透的、玲珑剔透的心事。这一切的一切,甚至一直要按捺到分别前的一刻才会突然揭晓:
--谢逊忽道:“小昭,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?”小昭低眉垂首,并不回答,过了片刻,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。
--张无忌点了点头,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,又吻了吻她。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,又是甜蜜,又是苦涩。
刹那销魂,小昭的青春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忽然如花般绽放飘飞,如果说对于天山童姥,瞬间便是一次红颜白发的过渡,那么这一刻的小昭则向我们展示了 另一种神迹:以爱的名义,蚌壳刹那张开,小昭姑娘生命中最美好娇艳的年华只在这一瞬开屏。令人难过的是,此际正当花看半开,酒饮微醉的温柔乡,天庭的咒语 便要突然降临,大海即将成为一个残酷的魔法,小昭与无忌面对的未来,竟是一场茫茫复茫茫,东西永隔如参商的分离:
--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,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,终于海上一片漆黑,长风掠帆,犹带呜咽之声。
在我的印象中,那一天沧海明月珠有泪。大海就这样张开又合拢,带走了我的小昭。从此之后,无论潮汐变幻,月缺月圆,留下的是永不熄灭的,亘古的忧伤。
小昭就这样在张无忌满怀热情与失落的高潮时决然离去,她以生命中初初萌动的情愫,教会了张无忌新的一课:如何去体会“离别”,以及该如何珍惜爱 情。真正能把握住现在的只有赵敏,而小昭,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件祭品,献给漫长的岁月,献给过去的年代。对于张无忌来说,小昭永远被封存在了葱茏岁月当中, 在经历了那样东西永隔的断肠滋味之后,留下的竟是一片茫然。也许,只有在未来的,那些优美的对旧时代的回忆中,才会慢慢浮现出小昭当日的笑语晏晏、情意殷 殷:
--小昭胀红了脸,道:“你陪赵姑娘一起,我更加要跟着你。”说了这两句话,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。张无忌道:“为甚么更加要跟着我?”小昭 道:“那赵姑娘心地歹毒,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。我跟着你,也好照看着你些儿。”张无忌心中一动:“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?”听到她言辞中忱忱 之诚,不禁感激。
--小昭又是害羞,又是欢喜,低下了头道:“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,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,做你的小丫头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你一晚没睡,一定倦 了,快上床休息一会罢。”说着掀开被窝,服侍他安睡,自去坐在窗下,拈着针线缝衣。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,只觉心中平安喜乐,过 不多时,便合上眼睡着了。
歌声、离别和自我放逐构成了小昭,也使得她成为了一个最诗意的女孩:在含苞未放的那一刻离去,并将终生以纯洁的圣处女的形象,手握冰冷的权杖, 在那个异族空旷的圣殿里守身如玉。当时光低眉垂首缓缓退去,也只有小昭始终神态自若,抱着对上天的感恩之心,平静地面朝大海,活在回忆的幸福之中。
黛绮丝把那首小曲传递给了小昭,又把她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小昭身上。然而不同的是,小昭的心思复杂,心意却单纯,她以一种奇异的本能,像深谙五 行八卦一样,她能够面朝大海,洞察生命的奥秘。对待世人,她自甘婢仆,对待命运,却能不卑不亢。面对明知无望的爱情,亦自有她的解决之道,那便是:受用一 朝,一朝便宜。正是由于她从一开始便知晓那一曲中蕴含的至理:剥极而复,喜极则伤,因而能去得坚决,爱得从容--既然“天地尚无完体”,那么人间又何尝没 有别离?
--“世情推物理,人生贵适意,想人间造物搬兴废。吉藏凶,凶藏吉。”
张无忌听到“吉藏凶,凶藏吉”这六字,心想我一生遭际,果真如此,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,圆转自如,满腹烦忧登时大减。又听她继续唱道:
“富贵哪能长富贵?日盈昃,月满亏蚀。地下东南,天高西北,天地尚无完体。”……
曲中辞意豁达,显是个饱经忧患、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,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,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,因而记下了。张无忌年纪虽轻,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,今日困处山腹,眼见已无生理,咀嚼曲中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”那两句,不禁魂为之销。
在纷纭世事,高高庙堂与远远江湖间的翻云覆雨手,一个小小女子的奇异心事,曾经演奏了一曲关于倚天的主题歌:在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之中,无数世事在小昭的歌声间灰飞烟灭,留下的只有少女曼妙的歌喉,声声婉转,字字清圆:
正是:唱到断肠肠欲断,还连,一串骊珠个个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