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隨影而生
一般的理論俱認為,電影中的音樂應是綠葉,作用是陪襯、烘托故事情節,人們往往不察覺它的存在。如果把它抽離電影的影像及情節,會立刻感到是支離破碎、不成片段的。電影中的歌曲,也應作如是觀。但是,歌曲常常有自己的獨立生命,能獨立於電影之外,甚至比電影傳揚更廣。事實上,應該承認,論「親民」能力,歌曲從來都遠優於音樂。
我們可以看到,黃霑有份參與配樂的電影,往往很注意歌曲的運用。比如說在那八部電影裡,《刀馬旦》、《倩女幽魂》、《笑傲江湖》、《倩女幽魂Ⅲ道道道》、《黃飛鴻》都是片頭使用的歌曲,在片尾又重播一次,既是首尾相應,也是讓觀眾對歌曲有多一重印象,愛上歌曲就近乎愛上電影。其他如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的片尾用的是《倩女幽魂》片頭曲《人生路》,《青蛇》的片尾使用插曲《莫呼洛迦》,作用也是近似的。這樣一數,八部電影竟有七部是以同樣模式使用歌曲!這情況應有徐克的意思在內,但也應該跟黃霑本身既會作詞,更會寫旋律有很大的關係,他深知道歌曲的巨大影響力,而既然自己能曲能詞,當然不會放過讓歌曲在影片中發揮那「親民」的力量。
談到電影配樂,黃霑在1980年代中期以後,是很少獨力擔綱的。以本文所選的八部電影來說,就根本沒有獨力搞的例子。上映時間最早的《刀馬旦》(1986年),他是「音樂作曲」,但另有胡大為負責「配樂」;上映時間最晚的《青蛇》(1993年),合作者是雷頌德;其餘六部,合作者都是戴樂民(Romeo Diaz)。這種情況,或者說明了黃霑感到自己畢竟最擅長的是旋律和歌詞的創作,為配樂出點子也不錯,但好些實際的編曲細藝,會適宜交由專業的編曲高手處理,這是各展所長,使作品水平更有保證。
有理由相信,影片中好些配樂的美妙處,都是黃霑居首功的。比如說《黃飛鴻》的主題曲《男兒當自強》,黃霑與戴樂民二人,應該只有黃有條件和能力去吸取廿多個傳統版本《將軍令》的精髓,脫胎換骨地改寫成適合影片需要的全新旋律。
《男兒當自強》在戲外是太閃閃生輝了。或者我們應該看看《刀馬旦》裡的片頭(尾)曲《都是戲一場》,這首歌曲同樣也是從中國傳統樂曲裡脫胎換骨而生的。原本的曲子是京劇著名曲牌《夜深沉》,梅蘭芳《霸王別姬》舞劍的一段,就是用這首《夜深沉》來陪襯的。從《夜深沉》到《都是戲一場》,其改編是非常到家的,雖然他把原曲的高潮樂句置在新作的開始之處,但一點都沒有後勁不繼。《都是戲一場》既有京劇韻味,卻又流行曲化了,是頗有神采之作,讀者
黃霑那深厚的中國傳統音樂修養,常常都能在他有份參與配樂的影片裡表現出來。試舉《財叔之橫掃千軍》為例,主角財叔的主題音調是以古曲《滿江紅》變化出來的(相信亦借鑑了二胡協奏曲《滿江紅》),這真是神來之筆。「壯志飢餐胡虜肉,笑談渴談匈奴血」,這主題音調正暗暗烘托財叔抗擊異族的志向與決心。又比方說,在《黃飛鴻》裡,林世榮惡戰沙河來的一群惡棍時,以傳統樂曲《武術》來烘托,雖是罐頭音樂,卻很切合。黃霑對某些很有特色的中國樂器,認識看來也很深,故此也很善於使用,例如三弦:《笑傲江湖》中,在苗區時,當令狐沖與岳不群對話的時候,只用一把三弦烘托,氣氛卻很對頭。另一個案例可舉《倩女幽魂Ⅲ道道道》中的情節,十方對着假金佛唸經及尋找金佛時,以同一段的三弦音樂來墊襯,很能帶出那份諧趣感覺。
寫到這裡,想起藍祖蔚也曾問黃霑:「很多人說電影是配樂,配襯即好,但是武俠電影中的配樂卻如揮之不去的鬼魅,四處出沒,有時很動人,有時卻嫌干擾,你的想法呢?」黃霑答曰:「音樂過多,是中國武俠電影通病,但這是大部分導演的要求。我常常和他們吵得不歡而散。不過因為他們是最後決定者,所以我的意見極少受採納。這也是我近年不肯配電影音樂的原因之一。合作的隊伍,口味無法統一,還是不合作為妙,省得友誼受損。」
讀了黃霑這個答話,有時頗是疑惑:一部電影的配樂,既然不會是百分之百由配樂者掌控的,則不管功過,似乎是不該全歸於配樂者的。但為了方便,這樣做似乎也是無可厚非的。事實上,有些點子猜測是只有黃霑才想得到,徐克和戴樂民只好依從。比如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裡,護國法丈金袍法師的主題音調:la la la la do do do do la la la la mi mi mi mi(除了do俱是低音),那平板而乏味的樂音,簡單而有效果,把金袍法師跋扈的排場、邪惡的內心一下子就烘托出來。
又比如《刀馬旦》,內裡兩首歌曲,一昂揚一輕快,缺乏抒情的旋律,所以片中另有一段抒情的音調,用以烘托電影裡許多深情的或幽冷的場面,是貫穿了整部電影的。相信這段旋律是出自黃霑之手的,當時黃霑如果願意的話,將這段旋律改寫一下並填上詞,便又是一首好歌。其實,之前看《刀馬旦》,並沒有怎麼在意有這優美的抒情音調,今次為了寫這篇文章而格外留神地看,才察覺到它的蹤影。
懷念中冀望
回首一看,這篇文字已寫得很長,超過編輯所給的基本字數。然而在有限篇幅裡,委實難以暢論黃霑的電影音樂,掛一漏萬是必然的,只冀望能在努力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之餘,讓讀者能較深入認識他的作品的成就和特色。事實上,本文基本上只談他的音樂,歌詞創作則近乎不談。他的歌詞自然值得大書特書,但論者多矣,本文就不如節省一些,專談音樂為要。
總括來說,黃霑的電影音樂,最傑出的成就還在於他為這些電影寫的歌曲,它們既極切合影片的需要,而在戲院以外,大部份都是成功的流行曲創作,廣為樂迷所鍾愛。這些歌曲,如上文的分析,音樂上崇尚簡單、中西合璧、親民為旨。但更重要的是不管是音樂還是曲詞,往往都浸潤着黃霑個人那濃得化不開的中國文化修養,《都是戲一場》、《滄海一聲笑》、《男兒當自強》是這方面的代表傑作!
黃霑離我們而去已超過五年,也正是他這些讓中國傳統文化煥發出新生命新姿采的電影歌曲,教人緬懷不已……彷彿有人在呼喚,誰來繼承像《滄海一聲笑》這樣外表簡單內涵豐富又非常中國的創作取向?其實近年台灣流行音樂興起的「中國風」,多少也應受到黃霑的影響。方文山在《青花瓷 ── 隱藏在釉色裡的文字秘密》一書裡,談到兩首經典的「中國風歌曲」創作,其中一首就是《滄海一聲笑》。只是,台灣近年的這些「中國風」歌曲,雖然確是置入不少中國文化元素,可是並不崇尚簡單,也不親民,離黃霑甚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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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:筆者本文是在2009年12月號的《香港電影》月刊中首次發表的。文章標題俱是該刊編輯所擬,這裡把標題照搬過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