吞吐風雷奇境開 悠悠輕送晚風來
一聲滄海還誰笑 何日重生此鬼才
感謝《香港電影》給筆者機會在這裡談黃霑的電影音樂，以紀念他辭世五周年。但坦白說，筆者算是樂評人，卻非影痴，看的電影不多，所以一旦要談起電影音樂來，才發覺黃霑搞的電影音樂，作品數量甚多，自己看過的卻並不多。再者，談論電影音樂，工夫比談論唱片歌曲或音樂繁瑣得多了，好歹也要把相關的電影仔細琢磨，留心哪個情節配上了甚麼音樂，有了這個基礎，才能談而論之。
為了能在有限的時間及篇幅裡較好地縷述黃霑電影音樂創作的成就，本文會集中地談論八部電影，它們都是由徐克執導的，按時序，分別為：《刀馬旦》、《倩女幽魂》、《笑傲江湖》、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、《財叔之橫掃千軍》、《倩女幽魂Ⅲ道道道》、《黃飛鴻》、《青蛇》。這八部電影，大部份既是徐克的傑作，也是黃霑電影音樂創作的傑作。
憶音樂往事
在談這八部電影前，我們且先多了解一下黃霑早年的電影音樂、歌曲創作的軌跡。事實上，黃霑與電影音樂，很早就結下緣份。在藍祖蔚著的《聲與影：20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》一書裡，黃霑跟藍祖蔚說：「我正式擔綱寫電影配樂是1967年，為
年前在做一個六十年代的香港粵語電影原創歌曲的研究的時候，筆者曾找到了《青春玫瑰》裡的三首歌曲，它們屬頗早期的粵語歌曲作品。由此可知，坊間一直流傳的說法：粵語流行曲原創作品始自許冠傑，是很有問題的。至少在1967、68年間，黃霑就已經開始寫具現代意義的粵語電影歌曲。可惜當時粵語流行曲地位低微，而且通（粗）俗或較傳統的粵語歌往往比優雅的、現代的原創作品易於傳揚，致使黃霑這批先驅之作知者不多。
1975年聖誕期間上映的電影《大家樂》，是黃霑電影音樂作創的一個重要里程，該片是那年十大賣座電影的季軍。《大家樂》由胡樹儒和黃霑共同執導，黃霑還負責劇本、歌曲的撰寫，並兼任樂師及幕前演出。影片共有歌曲十四首，除了《玩吓啦》和《齊心就事成》並非黃霑作曲之外，他幾乎包辦了片中歌曲的曲詞創作。當年，溫拿樂隊正是憑這部《大家樂》走紅的，《只有知心一個》和《今天我非常寂寞》使譚詠麟和鍾鎮濤人氣急升，筆者記得即使是非情歌，以勸學為題旨的《好學為福》，在電台都有很高的播放率。
從粵語流行曲的振興史來說，如果《分飛燕》、電視歌《啼笑姻緣》是第一波，許冠傑在電影《鬼馬雙星》、《天才與白痴》裡所唱的歌曲是第二波。那麼，黃霑創作、溫拿樂隊演唱的一批《大家樂》電影歌曲，就是銳不可擋的第三波。
大約是寫這篇文字的一星期前，筆者曾在香港大學聽吳俊雄博士主講的「黃霑書房外望」講座，吳博士說到：黃霑創作流行音樂的第一宗旨，是要「親民」！他還引錄了黃霑的幾句專欄文字論述：「流行音樂，其實是現代民歌。民歌，哪有深奧的？」從上述電影《大家樂》的插曲，我們當可感受到黃霑歌曲創作的「親民」特徵，它早在七十年代中期就開始形成了。
1970年代的黃霑電影歌曲，筆者還想提提以下三首：《鬼叫你窮》、《等爸爸》和《人生小配角》。第一首是黃霑包辦詞曲的，其餘兩首黃霑只負責填詞。三首電影歌曲的共同特徵：俱是以粵語口語為曲詞的主要語言，這可說是那時候黃霑的一種創作取向：要「親民」就該用他們的日常口頭語言來寫詞。不過到了1980年代，以粵語口語入詞之風漸弱，黃霑寫詞，也多使用國語書面語甚至文言，鮮有使用粵語口語了。
據唱片文案，《等爸爸》是電影《不要忘記我》的主題曲，但而今在香港電影資料館似乎已找不到有關這部電影的資料。可是這首歌當是黃霑一首頗重要的作品，因為詞裡寫的估計是他為人父親的心聲，何況主唱的是他的兒子黃宇瀚。
無巧不成話，《鬼叫你窮》是筆者近期才留意到的黃霑作品，它是國語電影《唐人街小子》的主題曲。這真是很奇怪，國語電影而有一首唱粵語的主題曲。筆者尚未有緣得睹影片，不知道影片裡是如何「使用」這首歌曲。
《鬼叫你窮》由大AL張武孝主唱，是非常易入耳易上口的歌曲。這首歌，黃霑是以廣東人非常熟悉的苦力口頭禪「鬼叫你窮呀頂硬上」衍展鋪寫而成的。在曲式方面，他採用了一段體來寫，這可說是歌曲易入耳的重要原因！
大樂怎必易
在此有必要介紹一下何謂「一段體」。歌曲的曲式結構，一般都有兩段，以形成變化和對比，比如流行曲最常見的所謂AABA曲式，就是包含了兩個很不同的段落，但其中會有一個段落出現得多些，稱之為「主歌」，另一出現得較少的稱為「副歌」。新世紀以來，流行歌曲的曲式更見複雜，常常包含三個很不同的段落。相比起來，「一段體」就單調得多，歌曲無論如何反反覆覆地唱，唱的其實是同一個段落，這個段落少者四句，多者也僅五、六句而已。
由於「一段體」旋律幾乎等於沒有曲式，要使它成功打動聽者，其實更需要創作者有精湛的技巧，能在短短的幾句裡做到對比強烈、有高潮。如果一般的AABA曲式運用是常規武器如刀劍的使用，那麼以「一段體」寫曲就等於高手以雞毛掃或樹枝等作武器。
所以要這樣仔細地去解析「一段體」，是因為，筆者在本文裡選擇要談的八部影片，內裡有不少歌曲，便都屬「一段體」的。計有：
躲也躲不了（《刀馬旦》插曲）
人生路（《倩女幽魂》主題曲）（按：原無歌名，就只是叫作《倩女幽魂》。為易於識別，以歌詞第一句命名）
滄海一聲笑（《笑傲江湖》主題曲）
人間道（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主題曲）
十里平湖（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插曲）
這五首「一段體」作品，頭三首都是膾炙人口之作，這真是非常難得的。尤其是《滄海一聲笑》，還僅是以純五聲音階寫成的，這是連以雞毛掃作武器都不需要，完全是空手入白刃。值得一提的是，黃霑包辦詞曲的另一首電影歌曲名作《晚風》（《上海之夜》插曲），也是以純五聲音階構建而成的「一段體」作品。
《滄海一聲笑》和《晚風》可說是黃霑「親民」作品裡的雙璧，一聽就很中國，音調看起來簡單，卻短小精悍，凝聚創作人的畢生功力，百聽不厭！其實新世紀以來，筆者總感到，華語流行歌曲創作像黃霑這樣「親民」的已很鮮見。最明顯的是，再難見有哪位作曲人敢以「一段體」這樣簡單得難以駕馭的曲式來寫流行曲，遑論配合以純五聲音階。
在這八部電影裡，黃霑另有幾首電影歌曲，是可以勉強地列為「一段體」作品的，比如《都是戲一場》（《刀馬旦》主題曲）、《道》（《倩女幽魂》插曲）及《男兒當自強》（《黃飛鴻》主題曲）。但是不把它們列進去，亦足以顯示黃霑是這樣喜愛以「一段體」來寫電影歌曲，以達到「大樂必易」的「親民」效果。
記起2003年年尾的時候，曾通過傳真機作中介，跟黃霑做過一次訪問，談論中國風格旋律的問題，他曾說：「其實，很多時候，我更著重要求『現代』感覺。太『中國化』的旋律，往往會有『舊』、『殘』的味兒，所以有很多時候，五音音階旋律之下，我會鼓勵和我合作的編樂家多用『洋味』和聲，或加進點現代耳朵愛聽的現代感。我覺得，這也許像建『金字頂』中國古式房屋，外層琉璃瓦、飛簷畫角、圓柱圓墩，其實結構是鋼筋水泥！」
訪問中黃霑也談到《倩女幽魂》插曲《黎明不要來》，他指音調其實是西式小調，是minor mood，不是嚴格的Chinese mood。副歌歌詞「不許紅日」所唱的那幾個音，包含了降mi音，是爵士的blue note，爵士自然毫不「中國風」了。但在電影中，古裝佈景、古時服飾，加強了觀眾的感覺，於是「中國風格」就如此這般的出來了。
關於《黎明不要來》，從藍祖蔚的書裡可知，它並不是專為《倩女幽魂》而寫的，是嘉禾時裝片《先生貴姓》寫好了沒用上的東西。由於《倩女幽魂》拍到很後期才決定要加一首插曲，已經來不及寫，黃霑覺得這舊作可以用在聶小倩和甯采臣的love scene裡，經徐克同意，就真是用上了。黃霑自感洋洋得意的是，「不許紅日」那包含了降mi的幾個音，甚得行家稱賞。
從這裡可見到，黃霑為了「親民」，總是會先考慮作品的現代感，如上述的中式外表加西式結構。而《黎明不要來》卻是以中式「包裝」來沖淡西式面孔和骨骼，這種處理，當代觀眾無疑是更能接受。正如有學者指出，當代華語片裡的古裝片，每當要為love scene配樂，通常都是用西式音調，好像中樂在這種場景裡是毫無表現能力的。其實，這八部電影裡另外兩首很優美的抒情慢歌：《倩女幽魂Ⅱ人間道》的插曲《捉一個溫馨夜晚》（國語版為《抓一個溫馨晚上》）和《青蛇》的插曲《流光飛舞》，也完全屬於這種西裡融中的作品。
《捉一個溫馨夜晚》歌曲本身並沒有在影片出現（至少在影碟裡是沒有的，但不知在戲院上映時有沒有，筆者倒是沒在戲院裡看這齣電影），但它的音調卻多番出現在片中，甚至第三集也有它的蹤影。這歌一開始的引子便是「不許紅日」那幾個音，黃霑似乎是深愛這個得意佳句，要在新作裡讓它再展現魅力。事實上這歌除了一開始就使用blue note，歌曲裡頗重用升so音，所以其外表絕對屬西洋的和聲小調。《流光飛舞》則是用西式七聲音階寫的，其中ti音不時用在重拍長音上，風味絕不中國。然而，在編曲中，兩首歌都加進不少中樂元素，所以當再將之置入古裝場景和情節裡，感覺卻是很中國了。最佩服的是這兩首歌都寫得很動人，尤其《流光飛舞》，主歌大部份時候都是音符逐級向上（下）走，看起來平平無奇，但總體感覺上卻是鮮活而奇美的！（續文見下篇）